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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5月,一个超级英雄诞生了。
他就是哥谭市的正义之王,黑暗骑士,白日富豪二代,夜晚超级英雄的布鲁斯·韦恩,DC宇宙中的智慧与领袖担当——蝙蝠侠。
在其诞生后的八十多年间,他心地善良,风度翩翩,斗企鹅,战小丑,和一切邪恶之徒不死不休,麾下有超人、海王、闪电侠、神奇女侠等怪杰。
一句话,有人,有钱,有魅力,有时间。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他的身边,那么想来哥谭市一定被他拯救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为人间天堂了吧?
然而,现实是哥谭市依旧还是罪恶之都,蝙蝠侠白发将军征夫泪,生产队的驴可着劲儿得使,哪有空含饴弄孙,享受人间静美呢?
因为他所发动的,只有自己,以及准入门槛极高的几个队友,不是外星人,就是神仙、变异者,他所依靠的只是自己的拳头,而不是改变哥谭市的制度,市民的生活状态,所以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下几根钉?
如果不能改变让亚瑟成为小丑的环境,那么就算蝙蝠侠打倒一个小丑,还有千百个亚瑟爬起来。
如果不能发动最广泛的市民,那么就算他再顽强、坚韧而富有牺牲精神,全城人还是会把他的英雄之举看成是富豪在玩和普通市民无关的真人剧本杀。
当然,我们可以说这不过是漫画,爆米花电影,哥谭市也只是人类罪恶的象征,人类的恶念不绝,哥谭不变。
但是,正像一位长者所说,“一个人的命运,既要看个人的奋斗,也要参考历史进程”,回到现实中来,仅仅依靠自我奋斗,就能够改变自己和他人的命运么?
在这个意义上讲,《长安三万里》是不那么漫画的个人奋斗故事。
这部动漫展现了中国诗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时代,却也印证了那句诗家的谶语,“国家不幸诗家幸”。
李白和高适本质上都是同样的失意人。那繁华的大唐景象就像是电影中绚丽街景背后的真实一样。
在真正的历史上,长安更像是一个严整的军事要塞,哪里有热闹的街景,活泼的集市?除了疾病、生育、死丧的急事,除了平康坊、进奏院的灯红酒绿,六百声报时鼓后,长安城开始宵禁,持金吾的街使、京兆府的不良人上街抓捕未进坊门者。整个东方大城市陷入沉寂,就像影片中盛世的另一面,而依然满怀理想的诗人,不过是在宵禁后的街上依然持火而行,被归为异类者。
他们都曾相信,只要找对了那条路,就一定会成功。李白先学剑,后干谒、行卷、当赘婿、亲王侯,本以为终入帝王法眼,到最后却依然是以声色娱人;高适读书习枪,为玉真公主舞,为张守珪相扑,为哥舒翰记室,可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沉落下寮。
所以,在最瑰丽的《将进酒》诗中,却是最现实的两个中年男人的悲歌。他们腹已隆起,鬓已斑白,髀肉已生,年华已远,那场黄河边的相扑,更像是对自己的祭奠和较劲。
他们明白,自己的一生,是这个无常世界最大的常态。反而,影片的最后,官至节度使的高适用李白传授的相扑之术,打赢了进犯的吐蕃人,却是动漫电影最童话的一面。
诗剑可以两风流,但不可两用世。
所以,这部动漫心存悲悯,却又极度冷静,用最明亮的色,书写了一个暗调中的大唐。这就是世界本来的样子,说到底,高适还是幸福的,他终有吐蕃这个明确的对手。
而李白呢?拔剑四顾,对手是举荐自己的玉真公主么?
是为自己脱靴的高力士么?
是笑脸人李林甫和杨国忠么?
是对自己一直很好,却只是不重用的唐明皇么?
是有些小家子气,却美得让人可以原谅的杨玉环么?
人生不是洞庭湖畔的初相见,只要杀了小毛贼,夺回自己的马,就能一路向长安,光明大道。
罗马即便是到了,也是别人的罗马,长安亦如是。
不能因为高适最后位列三公,就认为唐代所有的诗人都有一个光明的结局。
诗,是留给后人的。
所以,人生不是一个简单的八角笼。
2017年,凉山“格斗孤儿”事件引爆网络,争议,反转,承认,几经周折,让凉山贫困儿童生存的艰难被社会所关注,也促成电影《八角笼中》的诞生。
这部电影扎根于社会现实,带有导演强烈的草根阶层气质,然而更为打动人的,却是影片中经常出现的空镜。
不同于转会队员后,去给希望小学时开车行驶在的青翠山路,这样的空镜在电影中常见,《黄河绝恋》的开头,《你好,李焕英!》的结尾都使用过,《八角笼中》的空镜在采石场两个男人和一群孩子迷茫中头顶的星空,在马虎和向腾辉奔逃追逐中无边的稻田、孤独的老树,都显示出了导演对于超越现实的追求。
可以说,这是一部生于草根,又不甘于草根的电影,就像故事的原型,凉山“格斗孤儿”的恩波教练终于获得社会的承认。
但是,取材于现实的作品,未必都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正如《长安三万里》把一个浪漫的诗人故事写成了现实,《八角笼中》一样可以和蝙蝠侠的系列一样,将一个现实的故事写成了童话。
当故事里的向腾辉第一次来到孤儿们家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是贫穷,我们当然不能要求男主有怎样深刻的社会洞察力,但是导演应该有。
凉山问题的复杂性,有其历史和现实的多重复杂原因,刘绍华《我的凉山兄弟》等多部人类学、社会学著作和社交媒体的讨论已经有较为充分的展现,如果仅仅把孤儿们面临的问题简化为父母双亡,那么就不能足够认识到凉山和孤儿们所面临的社会困境,以及解释为什么后面会有其他父母络绎不绝地把自己的孩子送过来。
对凉山的问题认识不清,就导致在电影中具象化的时候过于简单。可以看到,当孩子们长大进入影片下半场后,压力来自于暗黑的俱乐部老板和贪婪的私立学校校长。
那么,如果他们遇见的是切尔西阿布这样的老板,以及张桂梅这样的校长,问题是不是就消失了?仅仅就在于向腾辉遇人不淑么?
甚至可以进一步去追问,当苏木最后用拳头取得了胜利,拿到了金腰带,甚至俱乐部冠军迭出,这也只是一个类似于《摔跤吧!爸爸!》性质的《打拳吧!教练!》的故事,最多是准父子情的少年热血番。可对于影片一开始所展现的凉山的宏大与悲凉,又有怎样的关系呢?
巴西的贫民窟出了那么多世界级球星,美国黑人底层社区出了那么多NBA球星,可是贫民窟还是贫民窟,黑人底层社区也只是底层社区。
我们并不是强求导演把一部电影变成人类学、社会学的研究,但是电影史上的大家无一不对这个社会有着深刻的洞见和了解。
在我们童年的时候,往往把是非对错归结为好人和坏蛋的对立,这当然可以简化问题,突出矛盾,但是并非斩了秦桧,南宋就能恢复故土,直捣黄龙;同样抄了外国药企的家,中国的底层患者也不会敞开吃救命药。把问题的症结归于某个人,某个群体,只会更加人为制造对立,甚至是用“道德”来作为自己为所欲为的大棒。
我们当然要热爱这个世界,但是要在认清真相之后,继续勇敢地热爱。
这部电影把问题表面化了,在此基础上的抗争与奋斗,也就成为一个自我满足的梦,就像《黑豹》与《小美人鱼》,看上去黑人成为了主角,但不过是为了票房新增长点做的妥协。
而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言,如果《小美人鱼》的结尾是刚才那童话般的两个小时不过是一位被贩运女奴在弥留之际的幻想,而所谓的王子其实是对船上凶恶白人奴隶贩子的臆想的话,那么这部电影就会成为和《卖火柴的小女孩》比肩的伟大作品。
同样,1986年的电影《神鞭》,1994年的电影《精武英雄》,也告诉观众,击倒对手最好的方法,不是神鞭,也不是功夫,而是手枪。
功夫就像是狮王争霸抢夺的那块金牌,就算是抢到了,又代表什么呢?
拳头可以打碎物理的八角笼,可打不碎人生的,甚至连在哪里,都看不见。
作为故事的原型,那些心怀慈悲的人们,无论是恩波,张桂梅,还是其他的先进模范,我们当然要心怀感激之心。一个人也许撑不了多大的一方天地,但可以护佑一把伞下的人;但反过来,一把伞不管多大,即便大得像布鲁斯·韦恩的庄园,也护不了多少人。
其实,在电影中,向腾辉所看到的新建希望小学,苏木的姐姐住进的新房,都不是靠拳头换来的好生活。国家坚持不懈的转移支付和扶贫攻坚,一位又一位的驻村第一书记,东部发达地区的教育、医疗、基建的支持,虽然不能让所有人都达到像苏木当拳王的高度,但是会让大多数人过上苏木姐姐的生活。至于历史、文化、习俗方面需要改变的地方,依然任重道远。
虽然沧海不捐细流,但不能让细流去承担沧海的责任。
凉山的发展不能靠八角笼里的拳头,深圳的腾飞不能靠笨小孩组装手机。英雄可敬,但只靠英雄,那美人迟暮,将军白发,诗仙肚腩,先贤老去之后又能怎样?
而应该反过来,我们要给凉山更多发展的机会和道路,那么除了打拳,还有无数的出路;要像当年深圳那样塑造了良好的营商环境,那么不管是笨小孩、乖小孩、穷小孩、富小孩都可以找到自己成就的方向。
这里不是哥谭,也不是暗色里的大唐,拆掉人生八角笼的,不是英雄的恩赐和牺牲,而是你我共同的努力,胼手胝足,无人缺席。
作者为苏州大学副教授,戏剧影视编剧。
「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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