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金萍家窗户看到的体育馆,房顶已经完全塌陷。受访者供图
界面新闻记者 |吕雅萱 高佳
李军不想再回忆见到女儿的最后一面。
2023年7月23日晚上7点多,他赶到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以下简称“三十四中”),在校门外等了四个小时,没见到女儿。直到第四辆救护车驶走,他再也等不了,干脆跑到医院门口守着。
7月23日下午2点52分,三十四中体育馆屋顶坍塌事故,正在训练的女排队19名师生,仅4人脱险。15名被困者最终有11人死亡。
遇难者之一的李文娇,是次日0点之后被送到医院的,李军没法忘记见到她的那一眼。“孩子满脸都是土,嘴里、鼻子里、耳朵里,全是血。”他抽泣着,说不出话来,“我姑娘腿都压弯了。”
李文娇今年15岁,在齐齐哈尔市第二十八中学读初二。她脸上带点婴儿肥,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她是大家庭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但很懂事,哥哥姐姐们要过生日,她都提前挑好礼物。正是个头长得快的时候,李军几个月前见她,她身高1米69,没过几个月,就窜到1米72。
或许正是因为身高的优势,娇娇开始学习打排球。这最早是妈妈的主意,娇娇读小学四年级时,排球队在学校门口招生,她报了名。运动免不了磕碰和擦伤,刚学排球,娇娇也跟爸爸说起打球的辛苦。后来,她渐渐喜欢上这项运动,李军就没再听过她对训练的抱怨。
在三十四中排球队里,娇娇收获了友情。“她们队员跟亲姐妹一样,一起打球,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两个月前的某天,李军跟娇娇约定一起吃饭——他和娇娇妈妈几年前离了婚,之后见到女儿的次数并不多,那天的午饭还没吃完,“她们(队员)一帮人就找她来了。”
见面时间短,李军没和女儿聊太多,现在想起来,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关心“学习怎么样”“训练累不累”,还有习惯性的叮嘱:“注意安全。”
2023年7月下旬,被当地人称为“排球标杆”的三十四中女排球队,刚在牡丹江参加黑龙江省第十八届学生运动会,赢得亚军。回来后,她们只放了一天假,就又投入训练,为7月24日去北京参加一场排球培训做准备,23日是训练的最后一天。
这天,正赶上李军休息,他本想让娇娇来陪自己。“但想到最近球队的训练频率大,还是没给她打电话。”他不想打扰她。两个月前的再见,就这样成了永别。
7月24日,李军蹲在殡仪馆的走廊,一天一夜没合眼。这几天,他只吃了一顿饭,殡仪馆的保安给他递了瓶水。太多事情在他脑子里转,不知道该责备什么,他只能不断地懊悔起,事发当天,自己没给娇娇打通那个电话。
7月23日下午2点多,躺在床上午休的金萍听见窗外“咕咚”一声巨响,距离自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一栋建筑的一整块屋顶垮塌下去,空中升起白烟(灰尘)。“妈,这里头还有学生呢!”看清是三十四中的体育馆,女儿对着金萍说。
她们看见,一个穿黑色球服的女生从体育馆正门跑出来,接着,穿白色球服的女生顺着靠近旁边工地的南门跑走。一名队员正从卫生间返回体育馆门口,见房顶塌了,不敢靠近,不一会儿,她又折返跑回来,在体育馆边上喊人,但一片寂静。
从体育馆里跑出来的女孩借旁边工人的手机报了警。几分钟后,消防车和救护车赶来。女孩给救援队画了图,画出队员们在体育馆的哪些位置活动。
李林富是一名退役军人,下午4点,他接到通知,赶到体育馆参与救援。“把钢筋混凝土一点点抠下来,一袋袋运出来。”在现场待了15个小时,分散堆放的珍珠岩让李林富耗尽了力气。它们用编织袋包装,每袋高约半米,救援时,雨还在不停地下,一袋珍珠岩有十几斤重。
今年夏天,齐齐哈尔雨水多得罕见。“整个7月没几个晴天,三天两头就得下一场雨。”金萍说。当她得知朋友的孩子李文娇也在体育馆里,“头发就跟针一样炸起来。”在窗边看着救援的进展,她直着急,“一个都不能剩里头啊。”
救援车和救护车停满了操场。每当救援队喊“救护车!救护车!”金萍就知道,又一个孩子被救出来。她在窗边坐到天亮。7月23日下午4点多,第一个女孩被找到。24日上午10点多,最后一个女孩被发现。
事发体育馆,23日晚参与救援的吊机停在门口。受访者供图
7月24日晚,齐齐哈尔市通报,与体育馆毗邻的教学综合楼施工过程中,施工单位违规将珍珠岩堆置体育馆屋顶。受降雨影响,珍珠岩浸水增重,导致屋顶荷载增大、引发坍塌。
7月27日,在体育馆左侧操场一角,堆放着的占地几十平米、一米多高的珍珠岩,看上去像一间庞大的灰色车库。“这些都是救援时从体育馆里抬出来的。”金萍说,“当天出事时都堆不下了,还铲走了几车。”
金萍住的小区毗邻三十四中,从家里窗户看去,正好看到学校体育馆。暑假期间,金萍常看见有球队出入,馆里不仅能打排球,还装了篮球桩。每天晚上八九点才熄灯,尖叫声、赢球后的欢呼声从体育馆里传出来。
在金萍的回忆中,4月份起,她就注意到体育馆屋顶上的珍珠岩。那时,旁边工地的塔吊花了一两天的时间,把珍珠岩吊上去,工人在房顶把它摞起来,“摞了得有一米来高,面积占了屋顶一多半”。此前屋顶上什么都没有。
“我就寻思,房顶上堆这么高的都是啥玩意儿?这房顶盖不得压塌吗?”金萍说,看见工人把袋子拎起来飘轻,她猜测可能是珍珠岩。后来,她还看见,有工人用黑布遮盖珍珠岩。
“没成想真塌了。”
吴林民和三十四中排球队的教练丁娜是老朋友,他爱好摄影,“娜姐”常常把他叫去给球队拍照。上一次和球队见面,是事发前两天,丁娜告诉吴林民,她想给球队拍些合照,也给女孩们留下球场上攻守的画面照片。女孩们几天前刚赢了比赛,吴林民记得,她们状态很兴奋,正在为接下来的比赛做准备。
一些鲜花。受访者供图
吴林民觉得,在齐齐哈尔,排球算不上一项特别的运动。当地一位60多岁的老人回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齐齐哈尔掀起体育竞技热潮,市里的体育场一到夏天就热火朝天。“从学校到工厂都来开运动会,一个单位包场一两天”。他回忆,当地孩子在学校多少都会学一到两个体育项目,市里当年也开办了多家体校。
一名高中生说,老师们现在也经常在班里宣讲排球、足球、篮球等各类体育队的招生信息,每个班都有七八个同学参加体育队,身边同学玩某一项球类很在行,不是稀奇的事。
“只是这次事故恰好出现在三十四中,而这所学校恰好是齐齐哈尔中学中排球成绩最好的学校。”吴林民说。
在三十四中附近生活和居住的人,很难不对这支球队留下记忆。
附近的一家小卖部老板记得,个头高高的女孩们通常在下午一两点,背着球包来店里买糖、水、巧克力,带进学校,开始下午的训练。“她们玩集体项目的,关系特别好,来店里买东西都是两三个、三四个一起”。一家文具店老板记得,球员们下午总来店里买糖,“训练时,吃糖补点儿力气。”
一名男学生注意过学校女排球队的日常训练,“每天都练,很辛苦,每次至少得绕操场跑20圈。”三十四中一位体育老师看过三十四中女排球队打比赛,“都是十里挑一的球员,她们要是好好的,肯定能出排球人才。”
7月24日中午,杨凯欣从小学同学那里听说了郭慕彤去世的消息,在家哭了两天。
她们在小学五年级的晚间托管班相识,从互借一本漫画书开始,成了好朋友。郭慕彤扎个丸子头,个子高,比较“社牛”,跟谁都玩得来。有段时间,她经常在周末来杨凯欣家里一起看《神探柯南》,柯南是两人共同的偶像,郭慕彤曾跟杨凯欣说,如果不当排球运动员,自己想做个侦探。
去年读初一时,郭慕彤从二十八中转学到了三十四中,加入了三十四中女排球队。她喜欢在朋友圈记录自己打球的事,外出参加了比赛、训练完喝一杯奶茶、跟队友一起大笑合影,还有球场上的一些磕碰伤痛,郭慕彤都记下来。
得知郭慕彤去世后,杨凯欣反复地翻找两个人最后一次QQ聊天记录,那是两人在同一天去了同一家店画石膏娃娃,但彼此没有遇到,她们给对方发了自己画石膏娃娃的照片。
前段时间,杨凯欣微信号丢了,7月21日,她用新微信号给郭慕彤发去了好友申请,“当时她可能在打比赛,没通过。”杨凯欣说:“应该永远不会再通过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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